約翰·金塞爾(John Kinsel)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回來的那天,他母親立即請來藥師(medicine man),並非為治療他的腿傷,儘管那條腿在硫磺島已骨折,他仍硬撐走過亞利桑那山脈的最後七英里,來到盧卡徹凱艾(Lukachukai,位於亞利桑那州阿帕契郡),並攜帶一個裝滿難得買到的香煙、用繩子捆紮的行李箱。藥師的到來是為了將他重新接進部落,讓他再次成為納瓦荷人(Navajo)。
那天晚上,所有人聚集參加驅魔儀式。同樣的儀式在他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時也曾舉行,以確保他能安全歸來。事實證明這很有效:在硫磺島岩石爆炸時,大部分流彈都沒有擊中他;當瘧疾如拳頭般襲擊他時,他也沒死。這一次,祈禱和舞蹈,以及勇士殺死魔物的儀式,是強大的淨化儀式。他們將驅走在開闊稻田中遭受迫擊砲轟擊的記憶,驅走他所見過且更糟的殘破屍體的記憶。幽魂將得到安撫,他將再次走上純潔的花粉小徑(Pollen Path)。
然而,與在太平洋戰場上作戰的大多同袍相比,他自承在戰事中算輕鬆。當戰士們在前線面對死亡時,他在後方透過無線電發送編碼信息。雖然他在艾略特營地與其他新兵一起完成基本訓練,但之後的大部分時間,他和同事們都舒適地坐著,背誦單詞,互相拋射隱喻。手榴彈讓他們想到什麼?馬鈴薯。兩棲車輛?也許是青蛙。俯衝轟炸機?顯然是雞鷹。他們會如何想到十二月?結霜的雪。
這個技巧完全欺騙了敵人。日本人是出色的破譯高手,但這次不行。納瓦荷語是非書面語,音調複雜且極其難懂。正因如此,當他在路上遇到兩名海軍陸戰隊員後自願參戰時,海軍陸戰隊員非常高興。第一批29名密碼通訊員(或稱風語者)在1942年5月抵達艾略特營地,並列出了211個詞彙。金塞爾和他的25名同袍幾個月後又增加了200個。並非所有詞彙都使用隱喻:有些只是巧合,如用「兩顆星」代表少將。另一些,如「火車」和「單位」則是直接的納瓦荷語翻譯。「火車」是coh-nai-ali-bahn-si:別再拉更長了。
他以為學習這些密碼清單並不難。就像養一隻小狗,給牠取名字,每次看到牠時,你自然就會記住。對他來說,序號也一樣。只是,英文單字對他來說就難多了。他的童年是在紅色高原與峽谷間放牧綿羊和山羊度過的,那時他的世界裡只有納瓦荷語。學校來得很晚,而且既嚴厲又冷漠;政府寄宿學校留給他的記憶,只有寒冷、飢餓、那稀少的早餐燕麥,以及他們在星期天必須穿上的軍裝和尖頂帽。十二歲時,他還只會用英文說:「一到五」、「是」和「不是」。後來在天主教學校裡,透過聖歌學到一些英文,但這輩子他的英文始終不佳。而在納瓦荷語裡,他卻能夠自由翱翔。他真正的納瓦荷名Hash-keh Nah-adah,與學校裡給他的英文名字不同,意指「話說很多的領袖」。這名字,對無線電通訊員來說,恰如其分。
他對自己參與創作的三個密碼詞尤感自豪。其中一個是「烏龜」,代表坦克,因為坦克行走緩慢、步履蹣跚,且背著堅硬的裝甲。第二個是「飛鳥運輸」(bird carriers),用來指所有的飛機。第三個,則是他自己創造的「兔子小徑」(rabbit trail),用來表示「路線」。這比喻對他來說再自然不過,因為在山區生活多年,每當下雪或沙塵暴過後,他總會注意到兔子跳躍後留下的足跡,這邊一條,那邊一條,四處延伸。從他位於盧卡徹凱艾的家望出去,可以看到一條遠方的白色路徑,那是動物的足跡穿過岩石留下的。所以,便稱之為「兔子小徑」。這個詞語和「密碼」本身的比喻一樣生動:「啄」,即母雞啄食穀粒時急促的動作,或像人在敲鍵盤。
然而,他很少談論自己的戰績。他的戰爭裡沒有「我」,只有「我們」:納瓦荷密碼創作者和無線電小組。這是納瓦荷人的傳統:重視社群與部落,而非個人,這種精神在海軍陸戰隊中進一步強化。同袍間關係緊密,大多數人都有鷹羽作為護身符,還有裝著菸草或更強烈物品的煙斗。他們會大聲期盼有蒸氣浴場的日子,而他曾參加一個小組,四處搜羅麵粉、豬油、鹽和鍋子來製作炸麵包。但此時最重要的是,他們都在做著相同的工作:接收指揮官的訊息,翻譯成密碼,然後發送到各個部隊,或者反向進行。大多數日子裡,他們會做「突擊起始」的報告,宣布前線行動的時間。每則訊息通常都能在30秒內轉換成密碼並發送出去。
因此,密碼通訊員為戰爭的勝利立下大功,儘管他從未自吹自擂。戰後,他回到家鄉,在他出生地附近建一座木屋,使用森林裡收集到的木材。木屋裡沒有電,也沒有自來水,但可以遠眺紅色高原,還有一棵遮陰的大樹。他在印地安事務局的工作給他足夠的報酬,而他在硫磺島之戰中獲得的紫心勳章,卻花了超過四十年才送到他手中。他唯一表現出驕傲的地方,是他那件官方納瓦荷密碼通訊員制服,他經常穿上,並仔細解釋其中的意義。紅色的帽子,代表海軍陸戰隊;金黃色的襯衫,象徵神聖的玉米花粉,或生命;綠松石項鍊,代表他自己戰士的身份;右臂上的臂章,有鷹羽與特別的納瓦荷顏色:白、黑、藍和黃,象徵保護他。淺棕色的長褲,象徵大地之母的精神;而深色的襪子,代表黑夜。
他曾經離開了自己的族人,卻以英雄的身份回歸。隨著「驅邪儀式」的結束,祈禱詞唱道:「Bik'eh hózhó」,意即:「已在美好中完成。」
「納瓦荷人對族人的花粉小徑有著美好的想像。納瓦荷人說:『哦!大美圍繞著我,美在我前面、在我後面、在我右邊、在我左邊、在我上方、在我下方,因為我走在花粉小徑上』。」────《神話的力量》作者約瑟夫·坎伯(Joseph Campbell)
納瓦荷族(Navajo、Diné)是美國西南部的一支原住民族,為北美洲地區現存最大的美洲原住民族群,人口估計約有30萬人。「納瓦荷」族名由西班牙人所起,族人則自稱為「Diné'」,即納瓦荷語「人」之意。納瓦荷族也擁有現今美國面積最大的印地安保留地,部族政府稱為納瓦荷國,橫跨亞利桑那,新墨西哥和猶他三州,面積7萬平方公里。部族政府擁有地方自治權,首府設在亞利桑那州溫多羅克(Window Rock)鎮。
本中文版純分享,版權所有:《經濟學人》2024 年 12 月 7 日https://www.economist.com/obituary/2024/12/05/john-kinsel-used-his-own-language-to-fool-the-japane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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